聂熙耳边听到环佩叮咚不绝,香氛冉冉而来,为首一人步履轻盈娴雅。他虽然看不到,也能猜得出这是个仪态万方的女子——自然是朱若华来了。
君臣分际森严,又关系男女大防,聂熙只远远看到过朱若华一次,依稀记得她容色绝尘,大有态拟神仙之意。眉目间温存流转,秀致无比,果然是无双无对的佳人。因为迷恋林原的缘故,聂熙当时看到这险些嫁给自己的绝代美人,纵然想到因此错过的万里山河,江山美人一起失落,也不感到特别可惜。
他忽然觉得命运十分可笑,穷通之间,犹如转蓬。两人几乎结为连理,不过现在朱若华身为母仪天下的皇后,聂熙还得对她行君臣跪拜之礼。
“罪臣聂熙,参见皇后。”他才一跪下,一阵头晕,差点伏倒在地起不来,顿时心下惊诧:不知为何,自己身体虚弱已极,几乎没什么力气了。
朱若华声音甚是温存,一如当年:“吴王不必多礼。你身子不耐久站,还是坐着说话。”说着挥手示意太监扶起聂熙,赐座一侧。
聂熙不知她来意,对着这嫂子,自觉身份尴尬,一时不便开口。
朱若华倒是若无其事,盈盈一笑道:“昔日久闻吴王盛名,皇上纵在宫中也常常对吴王称许不已,只是妾身身为女流,不便得见。如今听说吴王病了甚久,日后都要在停云阁修养,妾身特意过来探视。”
聂熙一愣,茫然道:“病了甚久?这……哪里有的事……”
一侧服侍太监笑道:“回吴王的话,你被救回来的时候呕血甚多,一直晕迷,几乎活不回来呢。皇上不知道为你杀了多少太医,自己更是日日过来探视,才救了你的命。自打那时候起,这都一个多月啦,只是吴王一直昏昏沉沉,今日才彻底清醒,自己不觉得时日过得飞快。”
聂熙一惊。呵,原来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,林原呢?怕是已成一杯黄土了……
一思及此,悲从中来。
原来,再刻骨的深情和仇恨,在死亡面前都是如此可笑。那个他爱过、恨过的男人,这么快就进入虚空了么?情爱……真是无聊的东西。
林原会落下这吐血的病根,是当年那杯毒酒所致。聂暻说了,下令林原服毒的人正是他,可费心救回自己性命的人也是他。当今皇帝,一直是这样独断独行的人,也冷酷,也温情,但他的冷酷和温情,都从不给别人留下余地。聂暻不知道为什么命运总把自己逼到无法转折的末路。
他一阵出神,几乎没听清楚皇后又说了什么。
“……既然日后吴王都要身处宫禁,便不是昔日亲王可比。若有甚么不习惯之处,但凡下人不如意,用度不合心等等,吴王尽管开口,妾身忝为六宫之主,自当代为周全。”他忽然听到朱若华最后的话,口气委婉温柔,十分亲切动人。
聂熙猛然吓了一跳,沉声道:“什么?”心里闪电般掠过一个古怪念头,只是不敢细想。
朱若华宛然笑着说:“难道吴王还不知道么?皇上担心你如今身子虚弱,又盲了双目,下令此后吴王就留宫调养,不必出去了。”
聂熙凛然,良久点点头:“原来如此,谢皇后好意。”心下明白,想是经过白梅书院潜逃之事,聂暻越发不放心他,虽然不杀,也决计要控制在身边才罢休。聂暻肯花这么多心思留他一命,可算兄弟之情尚在。只是聂熙身为堂堂男子,哪肯如此受人羁绊,那倒不如杀了他的好。
朱若华笑一笑:“吴王不必谢我,这都是皇帝的美意。皇帝英明仁慈,兄弟情意深厚无比,吴王得兄如此,堪称幸运。”
她虽口气温柔,聂熙自然听出言下有刺。他也是官场混过来的人,更不会和内宫妇人计较,这点小小讥讽自然受得,若无其事道:“是啊,还请皇后代罪臣多谢皇上。”
朱若华见聂熙神情淡淡,看不大出喜怒,反而一怔,只觉他这神态和聂暻颇有些相似,不知为何有些微恼,也无心再说下去,略留两句场面话,起驾还宫而去。
聂熙送走朱若华,越想越觉得古怪。朱若华贵为皇后,又是学养深厚的名门闺秀,特意过来说这些话,只怕不是为了刺一刺他这个罪臣那么简单。朱若华幼有才名,是朱太傅最得意的女儿,以聪明机变见称,奏对应答颇得朱太傅真传。她这些话,难道有甚么微言大义?
“听说吴王病了甚久,日后都要在停云阁修养……”
“日后吴王都要身处宫禁……”
“皇帝英明仁慈,兄弟情意深厚无比,吴王得兄如此,堪称幸运……”
聂熙一句句想着朱若华说过的话,刚才隐约冒起的念头又顽强地抬头了。到底怎么回事,难道……皇帝……
他心头一阵狂跳,忽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,顿时冷汗涔涔而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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