凤凰台上忆吹箫
寸寸微云,丝丝残照,有无明灭难消。正断魂魂断,闪闪摇摇。望望山山水水,人去去隐隐迢迢。从今后,酸酸楚楚,只似今宵。
青遥,问天不应,看小小双卿袅袅无聊!更见谁谁见,谁痛花娇?谁望欢欢喜喜,偷素粉写写描描。谁还管,生生世世,夜夜朝朝。
贺双卿大约是历代女诗人中最底层的一个。
我万分喜爱双卿这个名字,但她得名于此,却是农户出身的父母脱口而出的结果。因为长姐名卿卿,她便叫双卿。
贺双卿有一位在学堂教书的舅舅,这成为出身贫寒的她启蒙的最初。年幼的她趴在窗户边旁听,一听就是三年。
大多数女诗人出身于官宦世家或是书香门第,优越的家庭教育给了她们最好的诗词启蒙,可贺双卿没有。她的父母是信奉“女子无才便是德”的白丁,目不识丁的庄稼户。贺双卿一到及笄的年纪,父母便喝令她不得再去学堂旁听,回到家中干活补贴生计。
贺双卿并没有就此放弃她对诗词歌赋的热爱,在做针线活之余,她悄悄填词作诗拿去给舅舅品鉴,又向疼爱她的舅舅借来学馆的书籍翻阅。因为她过目不忘,灵巧敏捷,在作诗一途上突飞猛进的同时,针线手艺也格外出色。父母不疑有他,便放松了对女儿的看管。
这段时光是贺双卿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刻,她过得充实且忙碌,可以自由地吟诗作对,享受其中的细腻与婉约。针线女红是女孩子赖以为生的手艺,对贺双卿这样靠嫁人改变命运的贫苦姑娘尤其如此,她学诗刺绣两不误,足见其天赋聪颖。
诗词仅仅写给舅舅一个人欣赏,实在是一件无趣的事。于是贺双卿找到了她的第二个读者——邻家姑娘韩西。
韩西是个单纯的少女,对于能够作诗写词的贺双卿有一种近乎盲目的崇拜,她不仅爱听贺双卿念诗,还时常给她带来亲手做的美食。两个闺中密友在女红的遮掩下偷偷地交流着诗词歌赋,十分快活。
贺双卿为此特意写了一首词赠给韩西,正是那首《凤凰台上忆吹箫》。
“寸寸微云,丝丝残照,有无明灭难消。正断魂魂断,闪闪摇摇”,微云一寸寸,灯火一丝丝,贺双卿的心情便恍如这明明灭灭的烛光,闪闪烁烁。这一句虽然是写景,却无限凄婉。
“望望山山水水,人去去隐隐迢迢。从今后,酸酸楚楚,只似今宵”,山水迢迢,一朝远去,从今往后,思念你的酸楚心情一如今日。
“青遥,问天不应,看小小双卿袅袅无聊!更见谁谁见,谁痛花娇?谁望欢欢喜喜,偷素粉写写描描。谁还管,生生世世,夜夜朝朝”,下半阕则是贺双卿的自怜,她自称“小小双卿”,自嘲如今写写描描,怎能知日后情形,若嫁到农家,谁还去听她诗中的夜夜朝朝?
这首诗写的正是如贺双卿、韩西一般的乡野少女所面临的未来。贺双卿写作这首诗时,韩西即将出嫁,而自此之后,韩西再不可能像过往那样同她自由来往,而要像农妇一般操持家务,下地干活。
贺双卿怅然若失,可那又如何呢?她的出身如此,谈婚论嫁亦有局限。婚姻自古以来讲究门当户对,农户之家又怎么可能高攀上书香门第呢。
贺双卿的未来注定只能“问天不应”,她嫁人后的生活也不可能再去关注诗文中的“生生世世,夜夜朝朝”。
贺双卿长到十八岁,她日夜担忧的嫁期终于到来了。
可随着父亲的去世,家中失去了主心骨,毫无见识的母亲胡乱听从旁人的介绍,将贺双卿许给了邻村的农户周大旺。
周大旺年长贺双卿十余岁,同样目不识丁,粗鄙寡闻。起初他贪恋贺双卿的年轻貌美,在催促她做农活的同时允许她写诗,贺双卿已觉得欣喜至极。
可她的这份欣喜落在周大旺的母亲眼中,却显得极为刺目。
周母早年守寡,周大旺是她孤身一人抚养长大的。似乎每一个单亲家庭的母亲都极易产生婆媳问题,如陆游、叶绍袁,也如现在的周大旺。
只可惜,周大旺并不是一个读书人,他盲目愚孝且不通文墨,不懂贺双卿的诗词风韵,不屑她的风花雪月,一心只关注今日做了几桩农活,妻子是否侍奉好寡母。
于是,周大旺与贺双卿之间,渐渐有了口角。
可贺双卿又能如何说理呢?只能将纸笔藏在房间里,夜半时分写下自己的感伤:
浣溪沙
暖雨无情漏几丝,牧童斜插嫩花枝。小田新麦上场时。
汲水种瓜偏怒早,忍烟炊黍又嗔迟。日长酸透软腰肢。
湿罗衣
世间难吐只幽情,泪珠咽尽还生。手拈残花,无言倚屏。
镜里相看自惊,瘦亭亭。春容不是,秋容不是,可是双卿?
第一首写的是她的日常生活,每日忙碌于麦田瓜地,清晨早早地起床,仍要被怨怪起得迟,忙了一天回到家中只觉得腰肢都酸透了。贺双卿并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家小姐,相反,她亦是自小在家干活的能干姑娘,可即便是这样,她都累得“酸透软腰肢”,可见周家让她劳作的力度之大,远超正常人的负荷。
第二首则是她的自怜之作,在周大旺和周母的看管下,她的“幽情”难以倾吐,只能将眼泪咽回喉咙之中,手里拈着残花,身体倚着屏风无言以对。时日久了,再照一照镜子,才惊觉自己瘦了太多,容貌生生摧残,仿佛已看不出是当年的贺双卿。
可即便如此,贺双卿藏在房中的诗作依然被周母找到。不喜她作诗的周母变本加厉,督促她不断劳作,日夜无休。
贺双卿的诗作也变得愈加苦闷。
其一
命如蝉翼愧轻绡,旧与邻娥一样娇。
阿母见儿还识否?苦黄生面喜红绡。
其二
冷厨烟湿障低房,爨尽梧桐谢凤凰。
野菜自挑寒自洗,**虽艳奈何霜。
其三
雪意阴晴向晚猜,床前无地可徘徊。
纵教化作孤飞凤,不到秦家弄玉台。
她曾经书写诗句的手,在冷灶厨房里忙碌,在冰天雪地里挑选野菜。她想做一只栖息在梧桐中的凤凰,奈何却只能做一朵迎霜傲雪的**。
贺双卿无法向旁人倾吐她的苦闷,只能用诗作来叙述这一份无奈和自勉。她已经嫁人了,面对命运便无从抗争。贺双卿努力做一个恪守妇道的好妻子,向粗俗的丈夫暗付一片柔情。每次丈夫外出打柴,她都在家中牵挂担忧;家中无钱交租,她典尽自己的衣裙,尽量为丈夫留下敝体棉衣。这点点滴滴的柔情都记在了她的诗中:
其一
编纫麻鞋线几重,采樵明日上西峰。
乍寒一夜风偏急,莫向郎吹尽向侬。
其二
今年膏雨断秋云,为补新租又典裙。
留得护郎轻絮暖,妾心如蜜取嫌君。
可周大旺读不懂贺双卿的这些诗,他眼里只看得到妻子又在无病呻吟、虚废光阴。周家母子都是极为现实的人,贺双卿的貌美在她的不够能干面前就显得无足轻重了。貌美不能当饭吃,才华也不能当饭吃,种多少麦子,收多少瓜果才是农户家中最关注的。
在日复一日的辛苦劳作,心情又万分苦闷的情况下,贺双卿染上了疟疾。疟疾在古代如果得不到很好的治疗,同绝症无异。周家母子却不以为然,甚至只当是普通的风寒,连大夫也不允许贺双卿去请。
周大旺的母亲为了断绝贺双卿的心思,数次折断她的毛笔,撕毁她的纸张。贺双卿无可奈何又无力抗争,可她依然没有停止过对于锦绣才情的追逐。没有毛笔,她便用炭粉,没有纸张,她便用树叶和残布,病到严重时,她迷迷糊糊写下一首《孤鸾·病中》聊以慰藉。
午寒偏准,早疟意初来,碧衫添衬。宿髻慵梳,乱裹帕罗齐鬓。忙中素裙未浣,摺痕边,断丝双损。玉腕近看如茧,可香腮还嫩。
算一生凄楚也拼忍。便化粉成灰,嫁时先忖。锦思花情,敢被爨烟熏尽。东菑却嫌饷缓,冷潮回,热潮谁问!归去将棉晒取,又晚炊相近。
这一首写在树叶上的《孤鸾·病中》终于被一位有心人拾到,在贺双卿将它埋进土中时,她遇见了人生中唯一的曙光——正在附近书院读书的学子史震林。
史震林欣赏她的才华,同情她的遭遇,便提出与她书信往来。
贺双卿谨守女德,只交给了他一些自己的诗作,偶尔写信唱和步韵,也发乎情而止乎礼,不敢越雷池一步。
史震林也曾想过帮助贺双卿脱离如今的惨境,可他当时只是书院的一名普通学子,没有身份也没有立场带贺双卿离开。
贺双卿也是不愿的。即便受折磨近乎病重致死,她所受的教育和训导教她,在家从父,出嫁从夫,她不能也不该跟随另一个男人离开。能通书信已是出格,更不用说交谈和交往。
可她多么向往自己的夫君是史震林这样能琴瑟和鸣的读书人,互通诗文,互评诗作,言谈之间风流洒脱,仿佛是贺双卿梦中的美好生活。
可她知道,不能,也不可能。
于是,贺双卿只能在一片苦涩的静寂中,目送史震林在徘徊和犹豫中离开。
直到史震林离开后,她才写下了自己绵绵苦恨的心情。
赠史震林
终日思君泪空流,长安日远,一夜梦魂几度游。堪笑辛苦词客,也学村男村女,晨昏焚香三叩首。
求上苍保佑,天边人功名就,早谐鸾俦。应忘却天涯憔悴,他生未卜,此生已休!
她终日思念着这位擦肩而过的书生,午夜梦回,几度相见。原本自己不信神佛,如今也学着善男信女们,早晚三次叩首,只求上天保佑心上人功成名就,得娶佳妻,而后便忘了自己这天涯落魄之人,今生今世已彼此无缘,来生下世前途未卜。
贺双卿的诗作中,对她与史震林的未来绝望至极,不仅此生无望,更不期盼来生。她出身贫苦,史震林却是官家学子,本就是云泥之别,又怎么敢于泥沼之中期盼来生呢?
未多久,贺双卿便病重而亡。
直到她死后,周母仍搜出了她的诗作,一一焚烧殆尽,妄图将她遗留在世上的最后一点痕迹完全抹杀。
所幸世间有一个史震林,他小心翼翼地珍藏着贺双卿交给他的诗文,将之编纂进自己的《西青散记》中,给予了她绝高的评价:“才与貌至双卿而绝,贫与病至双卿而绝。”
此时的史震林已经是知名大儒,不知他是否会后悔无权无势之时没能鼓起勇气,带着贺双卿决然离开。但他终究还是做出了最大的努力,用他的声望地位让世间人都记住了一个贺双卿。
萍水相逢的一次交集,令贺双卿的名字终于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印记,清代诗人陈廷焯便说:“西青散记,载绡山女子双卿词十二阕。双卿负绝世才,秉绝代姿,为农家妇。姑恶夫暴,劳瘁以死。生平所为诗词,不愿留墨迹,每以粉笔书芦叶上,以粉易脱,叶易败也。其旨幽深窈曲,怨而不怒,古今逸品也。日用细故,信手拈来,都成异彩。”
她的信手拈来,都是异彩。这令人不无遗憾地去想,倘使她能有徐灿抑或是沈宜修那样的成长环境,这位惊采绝艳的女词人该有何种成就?即便仅仅留下十二阕词,她亦被无数诗词评论家推崇为“清代第一女词人”,这个“第一”名传千古,同她坎坷凄苦的遭遇一并代代相传。
贺双卿此生最爱重的便是自己的作品,倘使她知道,所有人都知晓一个貌美绝伦、天赋卓绝的贺双卿,读她的诗,品她的情,怜她的苦,这便足够慰藉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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