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一)
手机振动时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正午十二点,程央从睡梦中醒来,摸了摸,秦煜依旧熟睡在自己枕边。
她慢慢挪动身子从他怀中撤了出来,光着脚,从柜子里取了件简单的T恤套上,小心翼翼地捂着手机去了客厅。
“好,我知道了。”
她站在窗边与电话里的人交谈了一阵,挂断后听到了卧室细微的响声。她笑了笑,从厨房温了杯牛奶端进了房间。
秦煜醒了,没起来,斜着身子靠在床头看着她,房间里拉着窗帘,光线昏沉暧昧。
她上床,将牛奶递给他。
“我该让你搂到睡醒的。”
她附身将头放在他胸口,抬头冲他笑了笑,有真实的羞涩。
他摸着她的头发,毛茸茸的,像某种小动物。
“再睡一会儿?”
“不了,省得你说我跑这么远就为了睡你。”
“难道不是吗?”
“不完全是。”他笑了笑,喝尽了杯子里的牛奶。
秦煜要出门,程央也得跟简书忙一些别的事情。
背包放在客厅,他起身,围着一条浴巾往外走,程央一把拉住了,堵在门口不放人。
他笑着:“你喜欢我光着?”
她撇了撇嘴,拽着他腰上的浴巾,推开了柜门。
秦煜扫了一眼,满满当当,春夏秋冬。
“给我买的?”
“嗯,我不知道你哪个季节回来,所以都准备了。”
不是来,是回来,失去联系的日子里,她是在以等待丈夫的心情等待自己的,此刻,他全然明白。
“程央……”
“嘘!”她将食指竖在嘴唇中央,“你穿,我来替你扣扣子。”
一颗、两颗……她的动作生疏,轻轻慢慢。
“小媳妇。”他将她揽进怀里,鬼使神差地叫了一声。
程央笑了一声,只说:“正好合身。”
秦煜出门时刚好撞上了赶来的简书,只一眼,简书便明白了为何程央非他不可。
“如果是这种程度,我也可以。”
“别看了,人走了。”程央笑着摆了摆手,招呼简书进来。
昨夜从画架上散落的笔刷与颜料管还没来得及收拾,乱而不脏。
“有人情味。”简书勾起嘴角,颇有深意地评价。
“说说吧,什么好事?”
“昨天展会的情况你也看到了,我觉得,眼下是你推出个人画册的最佳时期。”
程央点了点头,对他的判断表示同意。
“借自己的东风创造奇迹,多过瘾哪。”简书冲她眨了眨眼睛,眼神里透着商人的精明劲儿。
画展拍卖盈利全额捐出,他想赚钱,得想点别的办法,且这个办法,光明磊落。
程央想了想:“那得跟最后一天展会接上,现在……来不及。”
简书收回目光,勾起了嘴角:“哦,是吗?”
紧接着,他神神秘秘地从包里拿出了一本册子,着手扣着,正好掩在了标题上。
“这是?”
“是样书,只要你确认签字,立马就可以下印。”
程央伸手去拿,简书一寸一寸挪开手指,露出了一个“原”字。
始为原,发源为原,本色依旧亦为原。
“好名字。”程央笑了笑,“费了不少时间吧?”
“可不嘛,近一年。”
“那时候连画展都还没有定下,你不怕翻车?”
“怕,可你是程央。”
简书笑了笑,将画册一页一页展示给她,排版注脚,用纸印制,莫不精细。
程央仔细看了一遍,除了对几处选图提出了更换意见之外,都很满意。
“亲爱的,好吗?”简书靠在她肩上,像一只妖娆的小猫。
程央对他的玩笑司空见惯,不躲不避,只是微微点了点头。
他收回样书,正要放进包里,程央改了主意。
“这个名字……”
她挥笔,写下了新的画册标题。
简书将改动过的样书放在鼻翼下,嗅了嗅。
她笑问:“什么味道?”
他长呼一口气:“腰缠万贯。”
送简书出门后,程央接到了秦煜的电话。
半个小时后,程央将车驶入了某高校研究生院。
车子停在一栋教学楼下,人声鼎沸,她坐在车里,看着秦煜从楼上下来,天气好,阳光透过叶隙砸在他肩上。
她不禁想,他上大学的时候,应该就是这样。
秦煜上了车,坐在副驾驶上。
见她有些恍惚,他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。
程央回过神问:“你怎么会来这儿?”
“见个人,我们合作发表了一些关于植被研究与生态调控的论文,最近在申报试点。”
她想起了曾在秦煜家见过的那些研究资料,不意外。
“沉堰?”
“嗯,试点成功的话对各地的病虫害防治与水土养护都有很大帮助。”
他说话时眼里有光,让她轻易想起了他虽在这儿,可的的确确属于另一个地方。
“秦煜。”
“嗯?”
“你是不是很快就得走了?”
秦煜一愣,很诚实地点了点头:“嗯,明天早上七点的车。”
“那……还剩不到十三个小时。”
程央知道他留不久,只是没想到这样快。
秦煜看着她,觉得她舍不得自己的样子很可爱。
“或许,是三十天零十三个小时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林业站下个月要做祖国林原的公益宣传手册,他们在找一个会画画的男志愿者,虽然酬劳不高,但有公益证书和荣誉奖章。”
“为什么是男志愿者?”
“因为这个人会被安插到我们驻地,但驻地房源紧张你也知道,如今毛猴大了,不愿意跟人挤,志愿者过去,恐怕也只能委屈一点跟我住了。”他声音压得很低,环绕在车里无形中生出了许多钩子。
她迎上他的目光,笑了笑:“秦煜,你可真够不要脸的。”
看过画展后,秦煜礼节性地拜访了程央的父亲。夜色浓重,程央在家宴上喝了些酒,半分微醺。
“这么高兴?”
“嗯,高兴。”
她一进门便搂着秦煜,像一贴小膏药:“我们回家了。”
“嗯,回家了。”他理了理她的头发,见她脚步踉跄,怕她摔着,索性将她抱了起来,想要放在沙发上让她靠一靠。
环顾四周,他连一把椅子都没找到。
一个人站着创作、躺着休息,没有人作陪也没有人等,这种家具,她确实不需要。他突然对她口中的“回家了”倍感心疼,并认为这一切,是他作为一个男人对她的亏欠。
秦煜吻了吻她的额头,抱着她放在了卧室。
“你去哪儿?”刚放下,程央一把抓住他。
“我去厨房给你打点番茄汁解酒。”
“我没喝醉,你不去好不好?”她侧过身,两只手紧紧抓着他的手臂不放。
秦煜蹲下身子,看到了她脸上细小而透明的绒毛。
“程央,你真可爱。”
“那,你要抱抱可爱的我吗?”她“咯咯”笑了一阵,三分醉意,两颊通红。
秦煜勾了一下嘴角,起身替她脱下了鞋子与外套。
再看她时,她已经安安稳稳地睡着了。
不能欺负一个醉酒的女人,他长呼了一口气,拿上钥匙出门了。
程央隐隐见到了一只蝴蝶在自己眼前飞舞,浑身洁白,带着月色的光亮,振翅时清晰,停歇时模糊。它飞近、飞近……一伸手,却只感觉到手臂真实的坠落,什么也没有。
她慢慢睁开眼睛,发现是一道光从卧室的窗帘缝里透了进来,有风,便随着缝隙的变化四处晃动。
“秦煜?”她喊了一声,没有听到回应。
她伸手往旁边一摸,床榻之上毫无暖意。
程央摸索着起身,一把拉开了窗帘,光线倾泻而入,很刺眼。
她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,听到了客厅的“咚咚”声。
一推门,发现秦煜正背站在客厅中央,盯着空空的墙面出神。
刚要开口,程央便发现屋子里的摆设有了很大的不同。
竹艺的餐桌、藤条圈椅、随处点缀的绿植盆栽……
她愣了愣,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摸了一根烟出来,没点火,没说话,只发出来一声轻微的叹息。
他回过身:“不喜欢?”
“还行吧,稍微有点占地方。”
“哦,是吗?那你可千万别去阳台看。”
她不动声色,走到阳台上发现了几个蘑菇状的木墩子,跟林场他房里的那个很像,只是造型更可爱,也更平整小巧。
“这些……”
“是买给小朋友坐的。”
“你真无聊。”
程央嫌弃地瞥了他一眼,说渴了,想喝一杯水。
秦煜往厨房走去,没两步又回过头,只见她正蹲下身子,带着笑意极认真地数着那些小木墩:“一,二,三,四……”
(二)
“五!五是我的!”
毛猴站在通讯室的门口指着老林气鼓鼓地说道。
程央来时给全队都准备了一套新水壶,轻巧结实,壶面上还特意用防水颜料亲笔绘上了编号和图案。
花鸟虫鱼,十分精致,可第五个上画的却是一个芭蕾舞者,老林好奇地拿过瞧了瞧,被毛猴围着院子追了好几遭,没追上,只好站在门口委屈地叫嚷。
“啧,小气样,给你给你。”老林不逗他了。
毛猴赶紧接过来,往怀里一塞,说什么也不拿出来了。
程央坐在凳子上看着,月亮已经高高地挂在了天边,只是生着毛毛的边,看上去明天是个雨天。
“听说你要来,他开心得一宿没合眼。”李姐站在厨房门口,一边看顾着里头烧的热水一边跟程央说话。
“我也很开心,能再回到这儿。”
李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,想起了更早一些时候林业站的同志特意为程央送了东西过来:“对了,宣传册的一些文字资料放在了秦煜房里,得空你先拿着看看。”
程央点了点头,听到了水壶“突突”冒热气的声音,李姐走了,程央也朝着房间里走去。
她扫了一眼,写着公益护林宣传手册字样的蓝色文件夹放在柜子最顶上。
她踮起脚够了够,没够着。
于是,她搬了木墩垫了张纸站上去。
一下、两下,第三下扬起手时终于将资料拿到了手里,只是动作不稳,顺带着带了一个信封出来。
浅棕色的款式,没有贴邮票。
程央弯腰去捡,无意之中却瞥见了收信人一栏写着自己的名字。
“我就说毛猴长大了吧,再叫他跟我挤一屋,非怀疑我偷他水壶不可。”秦煜洗完澡出来,见程央站在窗子前发呆,便靠在门上向她说道。
屋里开着窗子,程央坐在窗台上抽着烟,手颤颤的,有些紧张。
“我开玩笑的,你不情愿跟我睡那就自己睡。”他摆了摆手,拉开抽屉从柜子里拿了明天要穿的衣服。
“对了,明天早上七点半出发,带帐篷,我们这次走长线,可能会在林子里过夜,你要事先做好准备。”
她没回应,依旧坐在窗口慢条斯理地抽着她的烟。
秦煜走到门口又折了回去:“乖,往后不许抽了。”
她点了点头,从窗台上下来自顾自地脱起了外套,像是要休息了。
秦煜往门口走,顺手替她关上了房间里的灯。
门缝逐渐变小,突然,被什么东西猛地抵了一下又开了。
程央微微喘着气站定在他跟前,气呼呼的,眼睛里有复杂的情绪。
秦煜不明白:“你是要打我,还是要睡我?”
“我要你跟我说实话,你们最后在林子里待的那十几天,究竟发生了什么事?”
“没什么,抓到了几个偷盗……”
“你准备的遗书,我看到了。”
一阵沉默,秦煜半个身子站在光里,他笑了笑,似乎不是什么重要的事。
程央觉得气恼,狠狠地打了他几下,还没收手,眼圈红了。
秦煜收敛起笑容,一把将她的手放到了自己心口:“程央,我在这儿呢。”
隔着春衣,程央能感觉到他心脏跳动的频率。
咚咚、咚咚……
她慢慢变得安静,明白他只是害怕一切在巨大变故来临之后乱了章法,死亡向来不可怕,一饮一行,一呼一吸间都有可能来临。她叹了一口气,不自觉地将头靠在了他胸膛上。
屋外下起了雨,不大不小,顷刻之间,满院子潮气。
“算了,进来睡吧,明天还要工作。”她听了好一会儿,转身走进房里,上了床,挪了挪身子腾出一半地方给他。
秦煜跟着进去,躺在了她身边。
她背对着他,只露出一截纤长白皙的脖颈,很美,像一片月光。
“那封遗书,你看过了?”
“没有。”
“还放在柜子顶上。”
“嗯。”
“程央,你转过来说话。”
“不必,这样挺好。”
他伸手去拨她,她偏拧着身子往里靠。
秦煜力气大,索性坐起身子拽着她的胳膊往自己怀里拉。
他看着程央,程央也看着他,她穿着一件吊带,胳膊红了。
“疼吗?”
“嗯。”
“那你不出声?”
“不敢,你的床,怕你赶我走。”
他“扑哧”一声笑了:“你使小性子的时候,也好看。”
距离太近了,她能在他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,想起了他敲响自己家门的那一晚,他说:“我要你清清楚楚地看着。”
她“啧”了一声,不重不轻地在他脸上摸了一下。
挣不脱就不挣,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怀里。
他问:“不生气了?”
“嗯,你要是死了,我就跟别的男人生一大堆孩子,坐满你放在我阳台上的蘑菇墩。”
他伸手理了理她的头发,说:“程央,明天我带你去见个人。”
“那巡视任务怎么办?”
“我明天跟队长他们换一下路线,耽误不了多长时间。”
“哥,你今天晚上还跟我睡吗?不然我要关门了。”毛猴在外面喊了一嗓子,声音轻快,飘得满院子都是。
老林连忙从屋子里跑出来:“你个傻蛋,快去睡你的吧。”
“可是我哥他还没有……”
声音支支吾吾地消了下去,不久后便只留下了满院子的雨声。
“程央。”
“别叫我,臭不要脸。”
“哦。”
“秦煜。”
“……”
“秦煜。”
“我要脸。”
“讨厌,你压着我的头发了。”
第二日,程央坐在秦煜的摩托车后座,漆黑的长发从头盔里漏出来,迎风飘着。
他在后视镜看到了,抿嘴笑了一路。
“是糖糕。”隔老远,程央便看到了镇口的小摊,她来了又走,走了又来,看到竹签串的糖糕,又觉得一切没什么变化。
“要吃吗?”他问。
她点了点头。
“师傅,一串糖糕。”他将车停在了小摊跟前,想了想,又多要了一串糖山楂。
她说:“一串就够吃了。”
“上次也给你买了两串,你能吃完。”
“你记得?”
他点了点头,在临近的摊子上买了些水果继续往镇子里面开。
程央将糖糕中间咬出了一个孔,又透过那个孔打量镇子里的一切,买过东西的商铺、住过的旅店……最终糖糕中间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,齐耳的短发变成了一个向后扎起的马尾,不再化妆,只是唇瓣上还抹着一点桃红色的口脂。
“秦哥,你来了。”时寸心笑眯眯地从卫生站里出来,穿着一双平底鞋,走得又稳又慢。
程央放下手中的糖糕,才发现她已经怀孕了。
“两个月了。”时寸心说。
“这么大?”
“嗯,是双胞胎呢。”时寸心笑着解开白大褂给程央看。
程央愣了愣,鬼使神差地将手放到了她肚子上。
时寸心笑说:“得四个月左右才会动呢。”
程央笑了笑,不尴尬。
“来了。”另一个医生从卫生站里出来,见着了秦煜,神色不太自然。
“姜医生,廖勇恢复得怎么样?”秦煜问。
“精神不错,只是伤筋动骨一百天,现在还下不了床。”
“我想见见他。”
“这个……行,跟我来吧。”
秦煜向时寸心点了点头,拉着程央上了楼。
(三)
程央问:“时医生什么时候结的婚,你也不告诉我。”
秦煜回答:“我也是前两天才知道。”
“这杯喜酒不能省,我得给孩子包个大红包。”
带路的姜医生突然停下脚步,回过头跟程央说:“那先谢谢你了。”
程央笑了笑,突然明白了姜医生看秦煜时脸上的神色。
姜医生停下,说:“到了,昨天刚打的石膏。你们聊,有事可以按传呼铃叫我。”
秦煜点头,拉着程央往病房里走。
“那个姜医生挺有本事的。”
“嗯,站里最年轻的主治医生,人也顾家,很疼老婆。”
程央勾嘴笑了笑,秦煜看了她一眼,扬手将她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:“不害臊,大白天的瞎想。”
“现在才四月份,怀孕三个月了,是有本事嘛。”
“你男人更好。”
程央撇嘴笑,抢先拉开了病房门。
房间里摆着两张升降床,中间拉着一道蓝白色的帘子,放着一个齐腰的置物柜,柜子上有个空果篮,跟秦煜手里提着的一模一样。
程央走进才发现,靠近窗口的那张病床是空的,而进门的这张**躺着一个正在输液的男人,看不出年纪,被褥盖在胸口,手脚四肢有三处打了石膏,头上的绷带一层缠一层,只露眼睛鼻子和一张嘴。
见秦煜来了,廖勇的脑袋才微微动了一下,不是激动,是打招呼。
“这是程央,我媳妇。”
廖勇慢慢扭了一下头,冲程央也打了个招呼。
程央发现廖勇的眼神总在朝着帘子的方向瞟,她走上前,想替他拉开帘子。
“不可以。”秦煜拦住她,将帘子又拉回了原来的位置。
“我哥……”廖勇喉管中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眼。
程央这才发现,他的病床边甚至没有悬挂基本的病患信息。
“还没抓着,你安心养伤。”
秦煜坐在病床边给廖勇剥了颗葡萄,廖勇张嘴,含在喉咙里却发出了一声呜咽。
“你好好养伤,年纪轻没案底,病好了之后别做这个了,找个工作或者摆个摊做点小买卖都行。”
“你让我……见见我哥,我……我劝他。”廖勇说得费力,十来个字说了好几分钟。
秦煜面不改色,又喂了他一颗葡萄:“我们也在找他,他做了什么,得自己担着。”
廖勇嘴唇嚅动了几下,而后脑袋往前一撑,咽下了。
“他……他会杀了你的。”
他眸子里显得空洞,听得程央后脖子发凉。
“他不会,如果只是盗猎盗挖,他这辈子还有出狱的希望,如果杀人,那他就完了。”秦煜很冷静,像是一个局外人。
病**的人突然激动了起来,用唯一往完好的手臂紧紧地拽住了秦煜,程央去拦,秦煜却只说:“没事。”
“你让我……给他……打个电话,打个……”
廖勇话没说完,力气便用尽了,程央看着他的手臂突然像被去骨一般垂下,松了口气。
“你累了,先休息吧。水果放在这边明天护士喂给你吃,我下次再来看你。”
秦煜起身,拉着程央往外走。
“秦煜,你……”
两人立住脚步,听见廖勇慢慢地说:“你是个好人。”
门缝合上,两人正面撞上了一个拿着饭盒往这边走的中年男人,秦煜推了一下程央的背,示意她赶紧走,可还是被发现了。
“你们……”
“啊!”拿着饭盒的男人刚开口,就被程央照着裆部狠狠踢了一脚,幸好饭盒挡了一下,除了疼,倒也没有受伤。
她正准备拉着秦煜跑,却被秦煜一把反拉了回来。
“周警官,实在不好意思。”
程央吃惊:“警……”
男人皱眉指着秦煜和程央狠狠地点了点:“偷偷探视也就算了,还袭警。”
程央支支吾吾:“我……不知道你是警察。”
“啧!”周警官一边倒吸着凉气,一边将屁股往走廊上的等候椅上挪。
秦煜笑了笑,跟他介绍:“这是程央,我媳妇。”
“哪儿找的?这么凶,都赶上老李家的黑妞了。”
程央小声问:“谁是黑妞?”
秦煜要笑不笑,在她耳边回答了两个字:“狼犬。”
程央沉着脸,想着自己理亏在前不便发作,便嘟囔着嘴一个人坐到了一边。
“周警官,最近你们那边查得怎么样?”
“别说了,廖嘉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,自从上次差点被你们逮住,更精了,这几天连他的老相好都没半点他的消息。不过你可要当心,他随时可能会找你寻仇。”
“寻什么仇?”程央问。
周警官见她一脸惊讶不便说话,倒是秦煜,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。
廖嘉一伙原本不在张队所负责的区域内活动,他们常年盘踞在沉堰西北角,盗猎红腹锦鸡穿山甲、偷伐黄杨银杉,没承想上次防火期西北角出了事,各支护林队只好纷纷拉长巡视线交叉作业。伏在林子里的那十几天,秦煜他们正是摸到了廖嘉一伙的踪迹。谁知追捕过程中头目廖嘉的弟弟廖勇失足摔下山崖,而追他的,就是秦煜。廖嘉趁乱逃走,并扬言要秦煜偿命。
程央理了理思绪:“他以为他弟弟死了,所以……”
周警官说:“廖嘉老谋深算不轻易露头,这是我们抓住他的最好机会。”
她将头偏向周警官,气急败坏地说:“你们准备拿秦煜做诱饵?这种丧尽天良的主意是哪个王八蛋想出来的?”
秦煜拉了拉她的衣角:“我。”
(四)
病房里响起了一阵“呜呜呜”的哭声,紧接着便有硬物砸击地板的声音,周警官连忙放下饭盒跑了进去。
秦煜起身将手递给程央说:“我们走吧。”
“这就走?马上就到午饭时间了,不如去家里吃个饭吧?”时寸心看两人下了楼,从配药室伸出头来打招呼。
秦煜本想拒绝,却想起了自己也错过了这一杯喜酒,捏了捏程央的手,点了点头。
房子就在卫生站附近,两层楼,素雅干净。
时寸心怀着孕,洗衣做饭的都是姜医生,秦煜在厨房帮忙剁排骨,程央一个人靠在二楼的栏杆上抽烟。
时寸心端着一只果盘从楼下上来,程央瞧见了,替她找了条凳子,掐了烟。
“尝尝,能带来好运的。”时寸心将果盘伸给程央看,花花绿绿的,都是糖果。
程央拣了一颗剥开,刚吸过烟的口腔泛出一阵苦味,她觉得好吃。
“秦哥送廖勇来的时候他自己满身是血,衣裳都被棘子划开了好大一片。”
程央不接话,细细地抿着嘴里的糖果。
“哦,你放心,没露点,不过……他真的是拼了命救人的。”
程央笑了笑:“我没那么小气。”
“那你就别生他的气了吧?”
“我没生气。”
时寸心“嘻嘻”笑了一声,觉得程央说谎比她出坏主意时还镇定:“其实……是挺危险的。”
“你知道他们的计划?”
“嗯,我负责给廖勇换药,听过一些。”
“如果姜医生是秦煜,你怎么办?”程央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。
时寸心想了想,摇了摇头。
“不知道还是不同意?”程央问。
“是不会,姜铭他是个很顾家的男人,做事中规中矩,温柔体贴,事事以老婆孩子为先,他没有秦哥血性,不……”她想了一会儿,没能从脑海中找出合适的词来描述这种差异。
“不刺激,”程央点了点头,“是件好事。”
时寸心微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肚子:“嗯,是好事,那你呢?打算怎么办?”
“这是他自己的事情,明明白白告诉我了,有交代,这就行了。”程央朝远处望了望,林海苍翠,万事淡然。
时寸心一知半解地点了点头,以为程央在看镇口高楼上晾晒的大红被褥,便说:“成家了会好一些的。”
程央笑了笑,听到楼下喊开饭。
吃过饭后,秦煜和程央从屋里出来,一会儿需要反向从镇外的一条小溪溯溪而上开始巡视,山路不方便开车,秦煜索性将摩托车寄存在那儿,领着程央一路往镇子外面走。
四十来分钟,程央一言不发,只在途中替他紧了紧背包拉链。
快到镇口时,她也看到了那床大红色的被褥,停步低头,地面上还带着鞭炮纸印染的残红。
“程央。”他轻声唤她,知道她有话要跟自己说。
她扬起头,笑了笑:“不赶时间的话,我们去拍张照片吧?”
秦煜有些莫名其妙,但点了点头。
镇上只有一家照相馆,小小的一个门面前立着一块简单粗暴的招牌—照相。
程央往里探了探,卷起的红蓝幕布前放着两个打光板,左边一排造型夸张的外套礼服,右边一些中年女人正躺在摇椅上边嗑瓜子边看剧。
他们进门时,男主失忆刚刚好,女主得了白血病,老板看得伤心,将瓜子壳丢满了半个打光板。
“老板,照相。”秦煜知会了一声。
“哎,好。”老板抹了一把眼泪起身,麻利地掸去了打光板上的碎屑,“要拍哪种?证件照还是全家福?”
秦煜等着程央选,程央却指着墙面上的一张老照片说:“那种。”
老板瞥了一眼:“好嘞!新人照服装费收您二十块,男女礼服随便挑,都是最新款,干净漂亮。”
程央付了钱,却只从架子上取了两朵指甲盖大小的红绒花,一朵夹在秦煜外套上,一朵往耳后一别,复古冷艳,不俗气,像八十年代的画报。
“好了。”程央说。
秦煜低头摸了一下那朵绒花,鼻子有些发酸:“程央,对不起……”
“拍完照再说。”她拉着他兴致勃勃地往幕布前走。
老板觉得这笔服装费收得亏心,因此拍照也格外认真,平时“咔嚓”一声完事,今天倒正经测试起光线来。
调节打光板,测试相机取景……
“秦煜,我好看吗?”
“好看。”
程央咧嘴一笑,耳边的小绒花顺着发线往下滑了几寸,秦煜伸手去扶,小心翼翼地将它戴回了原来的位置。
老板准备就绪,半蹲着身子忙活了起来。
“哎,对,看镜头……好,笑一下,帅哥,你再凑近一点……哎,把手搭在媳妇肩上……就这样,好,笑得再自然点……”
相机响了数十下,老板喊停的时候秦煜笑得脸都僵了。
连接电脑,点开屏幕。
老板端着杯子抿了一口水,带着气功大师散功时特有的气息声说:“可以过来选照片了。”
一张、两张……从前往后从后往前。
秦煜的心思全都落在了程央耳后的那朵小绒花上,他还没来得及求婚,她便给了他明确的答案。
“这张吧,两寸大小就可以了。”程央看着屏幕,不自觉地抚了一下头发。
“过塑吗?”老板一边开打印机一边问,看到选定的照片时愣了一下,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了手里的搪瓷杯。
程央点了点头,耳边的小绒花又掉了下来。
秦煜一伸手,正落掌心,不自觉地又摸了一下。
“好了。”老板将照片交给程央,反身时碰巧看到秦煜手上的小花,颇有深意地笑了笑。
秦煜点了一下头,拉下拉链连同自己那朵一起装进了外套内口袋。
小店的电视机里又响起了白血病女主的咳嗽声,程央看了看照片,将其中的一张递给了秦煜:“你带着。”
秦煜小心翼翼地将照片放进了钱包里,说:“你放心。”
她笑了一下,算是回应。
往前走,人走进风里,话却顺着风传给他:“秦煜,只一条,我这辈子就跟着你了,无论什么时候,别把我丢喽。”
秦煜的背包里带的是单人帐篷,她一早就发现了,他怎么计划的她不清楚,但她明白,他根本就没有打算带她入林子。
“廖嘉不敢在人多的地方动手,要抓他,我得给他这个机会,你跟着我不安全,我安排了毛猴在山口接你……”他说话时程央一直回头看着他,跟照片里他替她簪花时的表情一模一样。
她不怕,有了他之后,她什么都不怕。
秦煜想了想,改了口:“好,我答应你。”
程央笑着朝他跑来,人来人往的小镇街道上,她箍住他,主动去吻他的唇,鼻翼间细碎的气息,略带起伏地呼在他脸上。
秦煜闭上眼睛,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她,或许对往后生死的猜度都是一种虚妄,但这一刻的情与爱,真实可靠。
他想起了照相馆里触摸那朵小绒花的绵软感,原来跟她的唇瓣,真的很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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