聂熙一路策马,虽然不知道聂暻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,总有很重的不安之感。待赶到京郊相国府外,心里越发七上八下。
相国府朴素清简中透出庄严大气,守在门口的小童看到聂暻,喝阻道:“你是什么人?怎么擅闯相府?”
聂熙一把揭去易容面具,缓缓道:“我是吴王聂熙,奉皇命来此。”
那小童一惊,连忙陪笑:“是陛下要王爷来的么?快请进……”
老相国王镇闻讯亲自迎出,一见聂熙,面目失色,叹道:“王爷竟然来了……看来陛下果然……”
聂熙听出不对,沉声道:“老相国这是何意?”
王镇白须微微抖动,垂目道:“几天前,陛下给了老臣一道诏书。他说,如果万一不幸,这就是他的遗诏,由吴王继承大统。吴王,跪下接旨罢!”
聂熙大惊,这才明白,聂暻特意要自己到王相国府,分明是自知天命不永,要身为三朝元老、威望隆重的老相国王镇辅助他登基为敌!
聂暻这时候叫他离去,是不想在他面前死去罢?
难道这一分手就要永别?
聂熙心里一阵酸苦,竟然摇摇晃晃站立不定,忽然大叫一声,冲出山庄,翻身上马,直奔皇城。
王镇大吃一惊,就想阻拦,可聂熙早已去得远了。
聂熙一路疾冲,忽然记起没有戴易容面具,只怕以吴王带罪之身难以入宫,赶紧摸出面具贴上。还好这是京郊,没人看到他在弄古怪。他一想着聂暻现在不知如何,心下焦急,当真是狂奔如风。
转过两条大街,街角处忽然冒出一人,冲过来拦阻聂熙的马头:“李将军!李将军!”这人武功极高,轻轻一伸手,居然硬生生勒下了奔跑中的骏马。
聂熙一看,是个陌生面孔,他焦心聂暻之事,喝道:“让道!”就待把那人掠到一边,那人恭恭敬敬一礼,却堪堪避开聂熙的大擒拿手,躬身道:“我家王爷有请将军。”
聂熙武功极高,平生难逢敌手,想不到一招拿不下那汉子,微觉意外,沉声问:“贵府是——”
那人微微一笑,只是他长相阴沉,笑起来也不甚好看,低声说:“英王聂炫。听说皇上病重,王爷十分焦急,已到京中,打算明日朝拜天颜。现下有事和李将军商量……”
聂熙一震,今天才有梅世勋提议立聂炫为皇太弟,想不到他已经到了京中,难道二人果然早有勾结?聂炫忽然邀请李风奇,到底打算干什么?莫非他担心不能顺利得到皇太弟之位,打算勾结李风奇,干预朝政?
若光是如此,倒也罢了,更怕聂炫是听到聂暻病危,另有打算。要知道,当年聂苍穹就一直想做九五至尊,这份家族野心,只怕从聂苍穹一直传到了聂炫。
论起来,他正该装糊涂,乘机刺探一下聂炫的意思。只是聂暻如今病得十分不妥,又多了一个意图不明的林原,什么事都可能发生,如何敢停留?
当下道:“英王相邀,李某本该从命。奈何确有急事,不如明日再说?烦请阁下代我向英王致意。”
那人似乎也不意外,笑眯眯凑近了一点,柔声说:“李将军不肯?那就不用走啦。”话音未落,一指点出,居然是久已失传的裂神指!这一下若让他点中,怕不戳断一根骨头!
聂熙喝彩一声,曲腕一笼,正好抹向他脉门。那人不敢被他抓实,急速变招。聂熙手快,连连打中他几下,触手如击中金铁,竟然手掌震痛,显然此人护身罡气十分了得。电光火石之间,两人已经连过十余招,居然平分秋色。聂熙用的李风奇身份,出手只用了七成功力,但也远胜寻常江湖豪客,这人居然能不落下风,放眼大内,还真没有这样的高手。看来聂炫为了帝位,只怕早就网罗人才、处心积虑。
那人眼看收拾不下聂熙,也是大吃一惊,阴沉的眼中闪过惊讶。聂熙乘着他错愕之机,手指颤动,如铁刀连击铜板琵琶,一次重过一次,连续三次点在他胸口同一穴位。这是死穴,就算一流高手也当不起,那人却只是接连几晃,居然抽身急退。聂熙一笑:“哪里走?”翻掌急抓,扣他手掌。不料那人受伤后身法还是快极,竟然躲过。就听一声裂帛,原来他被撕下了半幅衣袖,顿时露出一截晶莹如玉的手臂,和他阴沉呆板的长相十分不称。
聂熙只觉刚才和那人手臂肌肤相触之间,说不出的柔腴温润之感。他一怔之下,知道那人定然易容了,喃喃道:“女人?”那人大怒,正要纵身上前恶斗,忽然一个爽朗沉稳的声音说:“阿绩,住手。”
那汉子阴阴扫了聂熙一眼,果然停手,低声道:“李将军的武功可比传说中俊多了。想不到你这么能藏拙。”
聂熙一笑:“好说。”顿时猜到,眼前的阴沉汉子就是聂炫帐下第一谋士李绩。之前就听说李绩十分了得,为聂炫计较,颇多奇谋,更有血战功勋。只是他从小美貌远胜妇人,常常被人取笑欺负,便大肆报复,养成阴沉乖张的性情。也只有豪爽潇洒的聂炫能容得下他,还用作心腹之人。既然聂炫秘密来京争夺帝位,多半随从极少,却一定会随身带上李绩。想是李绩长得太打眼,便易容进京的。
既然这阴沉汉子是李绩,说话人的身份,可也明白得很了——正是他的亲生兄长,帝位的潜在争夺者,当今英王,聂炫。
聂熙挂着聂暻,本不想今日和聂炫对上。可天下之事,却不是想躲就躲得了的。如今聂李二人一前一后,分明形成夹击之势,看来聂炫决心要拦下他“李风奇”了。
聂熙心念急转,知道今日一个应付不好就是天大麻烦,装作不知道身后是聂炫,朗声道:“这位仁兄的武功,李某佩服。难道是英王帐下李绩将军?”他口气温和悠闲,俨然要和两人攀谈起来,双腿却猛地狠狠一夹马,那马儿受痛,激箭般冲出!
猛然面前寒光一闪,身后劲风激**,两人果然前后夹击,配合默契无比!聂熙急忙一侧,顿时血雨扑面,身子差点栽下来,百忙中腾身下马站定。那骏马却已被李绩一剑斩飞前蹄,惨嘶着轰然倒地!原来李绩早防着聂熙出走,一见他膝盖微动,立刻拔刀出招,又有聂炫在身后突袭分神,果然砍个正着!
聂熙却也变招奇速,一觉不对立刻离马,身子前冲,却一腿无声无息侧扫而出,正正踢飞李绩手中刀!一道雪光破空飞出。他借机回身,缓缓一笑:“看来两位是定要留下李某了?”他失马在先,却破刀于后,果然半点不肯吃亏。还好这街角甚是冷僻,暂时无人经过,总算没有闹大。
他想着聂暻,心下更增焦急,决心三言两语打发不下这二人,就以重手法突围,必要时——不惜伤了聂炫。
这个念头一冒,他自己也是心下剧震,想不到兄弟二人平生第一次见面就是如此逼生逼死。
他一回身,正好和聂炫打了个照面,不禁茫然了一下。这人身材高挑挺拔,面如冠玉,明明是极俊雅端正的长相,偏偏眼角微微斜飞,长了一双十分有情的丹凤眼,便透出些轻狂潇洒的意思。神色虽不同,五官实在像极了当年的聂苍穹!眉目间雍容之气,果然和聂熙是一脉同宗。
聂熙从未如此清楚地感受到,他果然是聂苍穹的后人,眼前聂炫的长相已经足以为证。一时间不知道是苦涩还是欢喜,怔怔看着聂炫。
李绩被聂熙踢飞了刀,闻言越发不快,还想动手,聂炫微微一笑:“阿绩,你向来聪明,今日怎么糊涂了。普天之下,能敌得过我们合击的人——怎么会是李风奇。”李绩神情微变,低头不语。
聂炫便笑呵呵走过来,压低声音道:“小弟,一定是你,对不对?咱们兄弟——从未见过——为兄今日好欢喜!”眼中光芒闪耀,忽然伸出双手,似乎想把聂熙抱入怀中。
聂熙大惊,本想装糊涂,聂炫低声说:“小弟,当初你的身世被人捅给了先帝,我不信你不知道……小弟,我们二十多年没见,我一直很想念你啊。你难道不肯和为兄相认?”
聂熙恍然大悟,当初芳和后旧事被泄漏出来,只怕正是聂炫暗中指使!本想问为什么,忽然就明白过来——芳和后临终前不惜毒死聂苍穹,固然消弭了祸乱,对童年丧父的聂炫来说,这仇恨不可能不报。让老皇帝知道真相,正是聂炫对这个帝王之家最凌厉的复仇。要不是他今日自己漏了口风,只怕连精明的聂暻也不可能想到这一点!
至于聂熙是死是活,能不能当皇帝,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。聂炫对于芳和后与聂苍穹的儿子到底是什么态度,其实难说得很。聂熙想明此节,越发不敢信聂炫会有什么兄弟情义,
他知道这亲身兄长虽长相雍容大气,心计只怕十分毒辣,不敢怠慢,装糊涂道:“你……你竟然也知道……也罢!你今日定要拖着我,到底想的是什么?”
聂炫眼看四下无人,徐徐叹道:“实不相瞒,为兄听说今上病危,又无储君,十分忧心国事无主。所以赶到京中,本想与李风奇将军一起,稳定局势。想不到李将军原来是弟弟所扮……如此更好。既然弟弟还在人间,为兄十分惊喜。若你身登大宝,为兄愿竭力辅佐。你我兄弟同心,共创千古盛世……”
这番话说得十分诚恳,俨然忧国忧民、志气高远。聂熙何等聪明,立刻听出了机关。吴王之前有谋反大罪,就算聂暻驾崩,也难以登基。倒是聂炫,向来人望隆重,又正当青年,若得聂熙相助,帝位大有希望。想不到聂暻还没死,谋夺帝位的人却早已盯了上来……他忽然体会到聂暻的感觉,高高在上、却又寂寞凶险。平生钟情,却又不能得意……
聂暻心中的滋味,到底如何呢?纵然梅花有铁骨,也会被漫漫风雪消磨精神罢。
他想明关节,叹息一声,忽然轻轻摸上旁边一处废宅子门口的大石狮子,沉声说:“大哥之心,果然精诚动人,小弟十分感叹。不过今上只是一时得病,小弟经常侍奉今上身边,最是清楚他的病情。皇上必能痊愈的。大哥探望之心可嘉,如此贸然进京,却是不妥——藩王擅自入京,是杀身之罪。小弟愿为大哥掩饰,请大哥赶紧回去罢。”
他口气柔和,慢慢说着,那石狮子却在他手掌轻抚下,一点点塌了下去,石粉扑簌簌直落。
聂熙双目炯炯,逼视聂炫,缓缓道:“顽石虽硬,当不得无妄之灾。你说是么?大哥为求保密,随身只带了李绩将军罢。现在回去,还没什么人知道,否则……”
他笑容未敛,手掌一压,那石狮子忽然轰地一声,尽数粉碎。
聂炫盯着聂熙,目光锋利如刀,英俊的脸上泛过隐约的杀气。过一会,他目光慢慢转到那一地石粉,居然笑了笑:“原来你如此顾着聂暻。你不惜为聂暻杀我,我却不会杀弟。也罢,也罢,咱们——后会有期。”
他笑眯眯一拱手,拂袖而去。李绩跟在他身后,就像一个影子,不声不响默默相随。
聂熙这才觉得,出了一手冷汗。
如果聂炫起心死拼,他未必拼得过这两人夹击。就算杀了聂炫,只怕自己也要重伤甚至身亡。聂炫终于离开,到底是为了聂熙的威胁,还是不想兄弟死战,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。
他喘口大气,顾不上擦额头冷汗,急匆匆赶路。这下又没了马匹,只得一路靠轻功疾冲。
狂奔中,聂熙忽然想到——已经知道自己身世,聂炫正是他嫡亲兄长,可在这危急关头,他竟然毫不犹豫选择了毫无血缘关系的聂暻一方。为了聂暻,他今日竟然差点和亲生兄长拼死一战……
聂暻……聂暻……他喜欢说梅花不如聂大郎,喜欢和他开玩笑,再是恩怨纠葛,一定不能撇下,不忍不顾的那个人……对他到底意味着什么呢?
他最爱的人,他的哥哥,聂暻。
从小,一起相依。少年时,他说梅花不如聂大郎。长成后,他说纵然娶妻,不及兄长……可长大之后,他竟然不曾明白,那是甚么感情……枉然让两人辗转挣扎,带来更多的猜忌和伤害,也带累了无辜的他人。
他一直牵挂着聂暻,一直信任他、依赖他、喜欢他……本来以为狠狠心就可以摆脱这不伦的爱情,现在看来,该来的还是来了。
心里辗转流淌的郁郁之情,并不曾因为那些充满猜忌、伤害和阴谋的往事而改变……
如果挣扎也是无用,还挣扎什么呢?
人生苦短,不如顺着自己心里的渴望做下去,就算不伦、就算荒谬、就算可笑、就算自私……他已经难以抵挡自己真实的愿望。
聂熙心里一阵酸涩,某种莫明的滋味,火烧燎原似的,飞快充斥了他整个脑海。心跳如狂,脑海中有个声音越来越大,急如擂鼓,令他煎熬焦虑,或许……也有一点隐约的甜蜜和失落。
聂熙大叫一声,忽然发狂似的冲向皇宫。
聂暻!聂暻!聂暻!
一定要马上见他,告诉他才想明白的心事,亲吻他一百次一千次,让他再不要有功夫胡思乱想,这样他的病就会好起来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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